在《中国音乐》97 年第1 期上,读到伍国栋先生的《工尺谱存在意义和作用的思考》,全面深入,颇受教益。也引起一些想法。随笔附骥。
一,说到工尺谱,想起一件事来。1979 年,在苏州,昆剧的一群青年演员和他们的老师们发生了争论:是用简谱还是用工尺谱? 问题当然是青年们提出来的,老艺人们讲不出多少道理,只是说:“工尺是传统!”青年们说:“工尺是谱,简谱也是谱,无非都是谱;你们老习惯用工尺,我们年青人用简谱,一样的。”其实,那些年青人说得很客气,在他们心里,工尺谱是落后的,简谱是先进的科学的,当然五线谱更是最先进最科学的了。双方各不相让。当时吴石坚前辈在场,被叮住问,无可奈何,只得说;“好象是一样的”。
但是,其实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或者可以说是根本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呢? 很明白,且从书写方式上看。用简谱是:乐谱写在上方,乐谱在各个方面都极为规格;文词在乐谱下方,是一个文字、一个文字地对住音符,文词、文句在书写方式上全无规格(用线谱亦如是) 。工尺谱呢? 无论蓑衣、一支香,是:文词按句、按篇书写(尤其是蓑衣谱) “, 谱字”嵌在一个一个文字之下,且必用小一档的字,也就是,实际上工尺谱只是一个一个的“谱字”(包括板眼谱字) ,至少在唱谱中,工尺并无在音乐上即乐谱自身的完整性和独立性。这反映了、说明了:在唱中,
(用) 简谱、线谱, (势必) 是:文词从属于乐谱;
(用) 工尺谱,乃:唱腔从属于文词;所以说,完全地、根本性地不同。是不是这样呢?
二,既如此,以上二者,何取? 要从理论上说过来,可以牵涉到很多方面和问题,说具体的吧。唱,其根本功能是什么? 我想,至少在我们中国,又至少在我们中国的民族民间文艺、音乐,唱,其功能首在“传辞”。按古人说法,是:“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无非因“言”即文辞。用我的说法,是:唱,须“达辞情,谙声情(乐) ,具才情”;“声情、才情”皆依附于“辞情”,皆为“达辞情”;而所有“情”则皆生于“辞”。我们中国在音乐范围内的唱,称;唱“歌”、称唱“曲”,歌、曲原本都是“文”即文体文辞。唱中的“文、乐”关系,在总体上,文始终是主,而乐总是从,文体决定乐体。所以,在我国有无乐音的唱,而绝没有无文词的歌。当然,我曾在多处说过,按唱辞的字读语音与唱腔的乐音旋律的关系而言,我国的唱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以稳定或基本稳定的旋律,传唱不拘平仄声调的文辞;一类是以文辞句字的字读语音的平仄声调化为乐音进行,从而构成旋律。然而,即使是前者,也不能不顾文辞,不能不顾句字语音,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些按性质属于前者的音乐品种如某些民歌小调、如戏曲中的乱弹皮簧等,往往比性质属于后者的如正昆曲唱、如弹词大鼓,更强调“字正腔圆”之故。
工尺谱,确如伍先生所说是不宜废的。可是,现今能熟练地运用工尺者已很少了,但窃以为,即使如此,上述工尺谱使唱腔从属于文辞的这种性能也是不可废的。这样说,不是要人们都去学工尺,更不是要废除简谱和线谱,而是在使用简谱或线谱时,别忘了我国民族民间的唱中的文、乐关系。
记得在50 年代,我们在收集民歌时,曾“发明”一种记录方法:先把文词录下来,竖写横写皆可,然后用简谱如蓑衣谱的写法,按词记谱;亦即近似上说了。结果呢?
几个人同时记录的同一首歌,尤其是多段的,往往大同小异——是不同,又有小异,但都是这首歌,绝对无误地都是它。
三,这就是伍文中论说的:“母谱”和“变异、创新”。伍先生以大篇幅着重论说这问题,伍先生说得好极了。这种“现象”,我称之为“据本而演文”。
本,根也,即伍文称为“母谱”者;文,繁备也,丽彩也;即伍文称为“变异”者,“据本而演文”,在我国文、艺,是传统,是普遍且长久的传统。上面说到记民歌,会“大同小异”即此;再稍推远些,如[ 信天游]吧,其文体及音乐结构、其风格及特色等都是一致的,即其本;而具体唱起来,每一支都不同,每个人唱都不同,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和情景下唱起来都不同,这些便是文。戏曲音乐、曲艺音乐亦皆如此。上面说到的唱亦如此:文,本;乐,文。远不只是音乐,如话本之与话文、经本之与变文等。诗有律绝、词有调牌,皆本;具体作品,文。全国都演《白蛇传》,谁知道白娘娘“本”是怎么样的? 有说浙江话的、说四川话的、说北方话的……,皆“文”。又远不止文艺,于“史”,如《春秋》以“经”为本;左氏、公羊、谷粱三家“传”,文。于“书”,如孔子之语,本;论孔子之语,文。于“典”,字、词,本;《尔雅》《广雅》《说文》等,文。等等,总是“据本而演文”。#p#分页标题#e#
近若干年来,我们强调“正规化”,对各方如对民间音乐作了许多“定谱”的工作。应当说,这种做法是有贡献的;但是,希望能同时想到:这种做法也许并不是最“科学”、最“先进”的,更不必是“唯一”的。且留些余地给人们及后人吧。
我国,至少在民族文、艺“, 据本而演文”,是悠久传统;是“继承与发展”的轨道——本期有众多学者专家举行的“中国传统音乐教育学术座谈”,伍先生这篇文章是事实上参加了“座谈”。
四,最后,还有两句“闲话”。
一句是:这则随笔是说工尺谱,顺便又想到为简谱说一句。若干年来,称线谱科学先进而简谱当废之声,不绝于耳,连似乎不是音乐界的某前辈也在发行极广的某大报上大声疾呼起来。到底现行的五线谱科学先进到了什么程度,不在此辩说。但至少从我国音乐实际,从我国音乐传统“据本而演文”,我是不赞成线谱一统天下的。如用线谱记录遍布南方十余省的高腔,我以为是绝对地不恰当的;对众多民间音乐也一样。窃以为,目前我们所知的各种谱,似乎都尚有其存在的意义,简谱、古琴谱,当然包括工尺谱。
还有一句,是人到晚年,后悔莫及的痛心话:我们一些学音乐的, 对自家这个民族、自家民族的“乐”、尤其是自家民族的“文”,所知实在太欠缺了。做一个从事音乐的中国人,若不能首先把握中华民族文艺之“本”即其“文”,恐怕很难在音乐上获得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