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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志光:《十面埋伏》与《霸王卸甲》

《十面埋伏》与《霸王卸甲》(也称《十面》和《卸甲》)是我国传统琵琶音乐中的两首著名武曲。有时因为没听到报曲名,往往会吃不准演奏的到底是《十面》还是《卸甲》。一个从小学习民乐的人还常有这样的疑惑,一般的听众就更难分辨了。
    
    《十面》与《卸甲》是以同一古代战役为题材的曲目,都是琵琶武曲的代表作,连曲中的小标题也有相似甚至相同之处,但它们毕竟是两首曲子,在表象的“同”中有着内质的“异”。不过笔者也确实有过这样的经历,即未报《十面》还是《卸甲》,从演奏者那速度与力度,以及在放中有收,于扬里含抑,整个演奏笼罩着的那种无奈的悲剧气氛来判断,这是《卸甲》了!那么,究竟怎样来深入理解这两首乐曲,继而从总体上来把握它们呢?这是我长期思考的一个问题。渐渐地,有一个词汇浮上我的脑海,那是我国古典哲学的一对范畴——阴阳。
    
    说起“阴阳”,稍有文化的中国人大多会说,日是“阳”月是“阴”,男是“阳”女是“阴”等,但也只止于此,再进一步就玄奥莫测了。其实剔除其神秘化的部分,阴阳学说体现了我国古代朴素的辩证法,阴阳与五行学说相结合渗透到政治、军事、农学、医学等众多领域,曾为我国古人认识和改造世界起到过重大作用。把阴阳范畴引入琵琶音乐领域,对于演奏好《十面》和《卸甲》这两首古曲,尤其是演奏好《卸甲》,还是会有帮助的。
    
    一般地说,“阳”代表事物动的、热的、亮的、进的、上的、强的、外向的、主动的、刚健的等等方面,而“阴”则代表事物静的、冷的、暗的、退的、下的、弱的、内向的、被动的、柔顺的等等方面。若以人为例,根据以上原则,男阳而女阴这已众所周知。那么就男人而言呢?从形体上讲正面为阳而背面为阴。那么就正面而言呢?上为阳而下为阴。研究阴与阳的不同排列组合和层层推进,恰是我国一门古老而深奥的学问——易学的精髓。
    
    搬用以上原理于传统琵琶音乐,“武曲”为阳,“文曲”为阴,这看来没什么问题。那么就同一题材的姊妹篇《十面》与《卸甲》而言呢?《十面》为阳而《卸甲》为阴,即《十面》为阳中之阳“太阳”,而《卸甲》为阳中之阴“少阳”。何以见得?这可以从“曲名”、“题材与主题”、“定弦”、“核心段落”、“流行区域”等方面来考察。
    
    先从“曲名”说起。不管这两首乐曲是同宗还是异祖,它们最后定名为《十面埋伏》和《霸王卸甲》,这是充满智慧的。
    
    “十面埋伏”是一个偏正词组,其中心词“埋伏”,是一个军事术语。“埋伏”从字面看是“静”的,但这是战斗前的静,紧接着是一场人喊马嘶的搏杀,“埋伏”而至于“十面”,这一极写的“静”预示着的是一场何等酷烈的恶战!这也是人们看题目而自然会产生的期待,其效果是多么“阳刚”。这使人联想起古希腊雕塑“甩铁饼者”,它不表现铁饼甩出去时的形态,而刻画铁饼在甩出去前引到最低点时的瞬间,那突然的力量爆发是在观赏者的想象中发生的。为了甩到最远而引到最低,为了预示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却用了极写其静的标题,它们在艺术上的原理是相通的,此即所谓“欲扬之,先抑之”,或者说是“以阴托阳”。
    
    “霸王卸甲”则是一个主谓词组,其主语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而谓语却是“卸甲”,战败逃跑时为了减轻身上的负重而逃得更快,骑在急驰的马背上仓促地解脱、丢弃盔甲。这一反差强烈的主谓搭配,展示的是多么狼狈难堪的英雄末路之相。“英雄与懦夫”,这“英雄”当然是“阳”,但“胜与败”,这“败”就只能归属于“阴”了。阴阳相激,曲名“霸王卸甲”已明白告示,这是一出令人扼腕的悲剧。 #p#分页标题#e#
    
    两相比较,《十面埋伏》与《霸王卸甲》从曲名上不是已经显示了前者为“阳中之阳”而后者为“阳中之阴”吗?
    
    再讲“题材与主题”。《十面》与《卸甲》都是以公元前202年刘邦统率的汉军与项羽带领的楚军在垓下决战为内容,并以我国传统章回小说按故事情节发展的陈述手法,依次表现了从准备、交战到结局这一战役的全过程,所以它们的题材是相同的。然而《十面》与《卸甲》的主题却是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十面》通过对战争场面的极力渲染,烘托出“得胜之师”汉军的威武雄姿,是一首对楚汉战争胜利者刘邦的“颂歌”,尽管刘邦并没有直接露面;而《卸甲》则通过以全军覆没、统帅自刎为结局的战事描述,演示了楚霸王项羽的英雄悲剧,是一支给予这位曾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更多同情、惋惜和追思的“挽曲”。这里,“颂歌”与“挽曲”,孰阴孰阳已十分明确了。所以,同样是对战争场面的描述,就胜利者而言是应该张扬的,对战败者而言却不宜强调。这也是同样为琵琶大套武曲,就“武”而言,《卸甲》不如《十面》有名的原因。也正因为这一原因,《卸甲》描绘战争却不仅止于此,而是通过这一特定情景来塑造特定的悲剧人物形象,所以撇开演奏技术谈演奏,《卸甲》比《十面》更难,因为《卸甲》更有深度。演奏武套尤其有一个“力”的问题,如果说《十面》的力是“雷霆万钧”,可见其闪,能闻其声,那么《卸甲》的力是“咬碎钢牙”,是需要内心的感受与体会的。同样是力,有内外之分,有阴阳之别。
    
    三说“定弦”。《十面》与《卸甲》都是D调定弦,但《十面》用的是“a、d、e、a”的常用定弦法,而《卸甲》却用了近代以来极为罕见的“a、b、e、a”定弦法,也就是它把第三根老弦定低了一个小三度。《卸甲》的这种特殊定弦不仅在演奏“楚歌”、“鼓角甲声”等段落时会产生符合曲意的特殊效果,而且整首乐曲的色彩也不如《十面》来得明亮坚实。所以可以说,从定弦开始已把《十面》与《卸甲》各自锁在阳与阴之两端了。
    
    四说“核心段落”。《十面》与《卸甲》两首乐曲都多达一二十个乐段,然查阅多种资料,普遍认为,《十面》的重点部分为“埋伏”、“小战”、“大战”和“呐喊”等描写战争场面的段落,而《卸甲》的核心所在则是“楚歌”、“别姬”和“鼓角甲声”等描述败军之帅愁肠欲断和败逃惨相的段落。那么两相比较,《十面》显然是明亮刚健的,而《卸甲》就相对灰暗柔弱了。
    
    最后提一下“流行区域”。我国的传统艺术以至文化向来有南北之分,总体上为北呈阳刚而南显阴柔。北派山水画多崇山峻岭,雄浑厚重,南派山水画多疏林烟渚,闲逸散淡;北方园林重气势,南方园林讲精巧;昆曲曲牌,北曲刚健有力,南曲委婉缠绵;北方鼓书用硬朗的大三弦,南方弹词使柔绵的小三弦;北方梆笛清脆明亮,南方曲笛圆润优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就是“骏马秋风冀北”的阳刚美与“杏花春雨江南”的阴柔美之不同。
    
    那么回到《十面》与《卸甲》。虽说现今凡弹琵琶,《十面》和《卸甲》都是必弹的,但当初《十面埋伏》由北方王君锡所传,《霸王卸甲》为南方陈牧夫所授,并有“北弹《十面埋伏》,南弹《霸王卸甲》”的史实,这是否也能从一个侧面来印证《十面》比《卸甲》更具阳刚之气呢?当然这或许是巧合,但这个例子至少对这一说法是有利的。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即使是同一座庐山,由于视角的不同,也会呈现各异的形态。用“阴阳”来解析《十面》和《卸甲》两首琵琶曲,只能说是一家之见,因为艺术好像不应该也不可能有唯一的标准答案。但对于像《十面》和《卸甲》这样有深厚内涵的作品,对其作全面、深刻的认识和总体的把握,则还是必须的。演奏作品,不能停留在“形貌”的阶段,而要奏出其“气质”。“气质”是只能“流露”无法“表现”的。#p#分页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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