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大提琴家卡萨尔斯,我们几乎都会联想到他热衷演奏的巴赫,曾经有著名乐评家称卡萨尔斯为“与巴赫同在”的称号。
20世纪90年代,西班牙裔大提琴家卡萨尔斯与奥地利裔钢琴家施纳贝尔,是中国乐迷既心向往之又内心矛盾的名字。那是欧美古典CD涌来的时日,各种数码录音唱片让人领略到音色的质感之美;但卡萨尔斯与施纳贝尔最为活跃的音乐生活年代,却在立体声录音发明之前,留给世人的最佳文本多是老录音。当然也有不少老录音迷,痴恋单声道唱片,认为它们比数码录音更有魅力。而我喜欢新式录音,尽管许多数码录音被人指责为音色虽然动人,但本质上空洞,失却了古典音乐应有的韵味。距我那时买卡萨尔斯录制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曲,现今已过去二三十年了,但每回听他这套老唱片,还是心生感叹:无论是钢琴还是别的乐器,技术标准复杂而多样,各个演奏家都能使出浑身解数,各成风格,评价的标准难得统一;但唯独只有大提琴,卡萨尔斯的老录音却是丈量每个他之后大提琴大师水平的唯一标尺。
记得最早见到卡萨尔斯的照片,是在国内一本谈论演奏方法的书里。照片里他一丝不苟的拉琴姿势感动了我。有几个晚上,我临摹这张照片,感知他的手与臂之间的关系,发现他的抬臂比一般乐手高一些。后来读他的传记,得知他的严肃认真,嫉恶如仇,是罗曼•罗兰所说的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他与一些二战期间对纳粹暧昧的音乐家一刀两断,再无来往,表现出不少道德勇气。政治与音乐的关系于他泾渭分明,不可有半点含糊。不畏惧强权,也不屈服于强权,1958年,卡萨尔斯曾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提名。
卡萨尔斯1876年出生。1889年他13岁时,某日在巴塞罗那一间乐谱店闲逛,竟然发现了巴赫于1717年至1723年间写成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乐谱。这个发现与考古界发现圣经的《死海古卷》性质完全一样。此后这部曲子经他向全世界演绎,成为了大提琴界的“圣经”。当然,卡萨尔斯向世界推出这部作品的演绎是在12年后,25岁公开演出的时日。这是大提琴演奏划时代的事件。卡萨尔斯不仅向世界奉献了巴赫,还由此提升了大提琴在古典音乐界的位置。有人称他为“大提琴界的帕格尼尼”,但这个称谓显然并不到位。他的伟大至少与帕格尼尼等量齐观,甚至比他还要重要。帕格尼尼是炫技的代表,卡萨尔斯的音乐却充满了深重的精神内涵。他与帕格尼尼一样既是演奏家,也是作曲家。当然,从作曲这个领域去衡量帕格尼尼与卡萨尔斯,可以承认后者输于前者。
说来有点特别,我个人最喜欢的卡萨尔斯唱片,并不是他的独奏作品,而是一张哥伦比亚公司出品的他与小提琴家斯特恩等人演奏的勃拉姆斯六重奏。这张唱片也是老录音,但卡萨尔斯在其中的表现,起到了主轴作用。他的琴声诚挚而苦涩,整个作品开头弥漫的感伤与晦暗不明,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曾经有一个又一个晚上,我把此曲听到天亮才停止,着迷于第一乐章,尤其难忘卡萨尔斯的大提琴之声。他与其他五个乐手的配合天衣无缝,却又像勾勒作品线条的大师,用厚重的底色。现在想想最初倾听古典音乐的年代,卡萨尔斯是自己最初认识音乐最重要的证人之一。
晚年的卡萨尔斯,居住在美属波多黎各,远离了古典音乐的中心,1973年去世。这位活了将近100岁的古老大师距今辞世已经40年了。他之后的大提琴界尽管大师辈出(无论罗斯特罗波维奇、富尼埃还是斯塔克),但在音乐精神性的体现上面,却无谁能与卡萨尔斯匹敌。进入21世纪,大提琴家作为底色深重的古典乐器,有许多技术精湛的录音出现,演奏的新秀频出,但听来听去,我还是觉得与卡萨尔斯相比,多少都有些轻巧与浮躁。也许古典的热爱者都会认为那个消失的世界,要比现实的世界更好。但这可能就是真的。当古典音乐这杯浓酒慢慢变成了今天的葡萄酒、啤酒、果汁甚至可乐时,必须说颜色浓重的一杯能激活我们的血液,让内在的灵魂喜悦,就像巴赫的音乐今天还感动着当代人,而卡萨尔斯与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