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缺陷
古人从来不讲完整的完美,而是讲“有缺陷的完美”。就象印章,国画或《石头记》,永远有一片空白,缺憾。古琴忌讳标准的录音效果,常常有点小误差,小拙劣,这正是它最朴素的地方。古琴中有许多的滑音,按音,泛音,都是模糊的,随机应变的,每次可以不一样的。它和现代电声乐器的区别,相当于新鲜水果和水果罐头的区别,新鲜水果可能有被碰坏的地方,脏的地方,但是充满了大自然的气息。罐头很完美,但永远是罐头,有一股铁皮的锈味。
老子说:“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
一间屋子之所以有用,就因为它是空的。
空,不是空洞,而是空间,相当于书法中的“飞白”。
你看见过森林里的一棵千年大树吗?它枝杈怪异,分散,叶子根须乱七八糟,上面还有夜莺的窝,松鼠的洞,底下是野兽的巢穴,蚂蚁的宫殿------各种各样的青苔,垃圾,露水,寄生物分布在它身上。但是,它充满了生机,似乎永远不死。因为它自然。而人工温室与园林里每天擦得干干净净的植物,一般都不会活过几十年。弹琴就要学习那大树的态度:包容万有,混一善恶。
古琴要弹得随意,不要弹得完美——况且不存在什么完美。
这就象最好的社会要自由,而不要人人都是拷贝的乌托邦一样。
赫胥黎说得好:“完美越多,自由越少”。
五 混一
当一个现代书生发现《乐圃琴史》中有草药学先祖和隐士陶弘景的身影,而中医大家张景岳的《类经图翼》中有关于乐律的论述时,他也许会觉得诧异,医学与音乐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这正是古中华文明最关键的问题,也是最伟大的问题:即分类学不发达。这种“不发达”看起来容易使一个学子混淆知识,矛盾学科,但是,这种“不发达”却使文明被有效地统一起来了。一个古代的读书人不可能只看一种书,也不可能只会一件事: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兵,史,经,堪舆,格物,丹道,禅定,服饰,烹饪,技击,礼数射御,奇门遁甲等等,只要能够学到的都必需学。文明是浑然一体的文明。
于是,我们在历代的许多非音乐典籍中,都可以找到关于音乐的论述。
乐道与琴道的思想充斥在《国语》、《庄子》、《孟子》、《荀子》、《墨子》、《尸子》、《管子》、《淮南子》、《晏子春秋》、《吕览》、《论衡》、《周子通书》、《梦溪笔谈》、《焚书》、《夜航船》、《闲情偶寄》、《扬州画舫录》、《叔苴子》、《颜元四存篇》、《五灯会元》、《内经》、《本草纲目》以及《二十四史》等等等等各个角落里,更不用说浩若烟海的诗赋,杂文和传奇小说了。音乐一直是文明的重要构成体系。这种体系其实与西方的文明体系也有类似之处,譬如德国音乐家瓦格纳就是一个哲学家,小说家,诗人,“圣徒”和歌剧作曲家;譬如法国政坛怪杰雅克-阿达利,既研究古希腊迷宫和集成电路的关系,也写出了一本叫做《噪音——音乐的政治经济学》的书,从工业时代对音乐及人类社会的影响的角度,阐述了现代音乐家的处境。
古中华文明众多科目浑然一体的思想,本来源于对《易》的局部放大。诸子百家都是它的支流,甚至是支流的支流:如兵家,名家,阴阳,纵横与形势家是道家的支流;法家是儒家的支流等等。因此学中医必须通《易》,学书画,学哲学,学音乐,学琴也必须通《易》。据说清代中兴名臣曾国藩通十三门学问,流传下来的只有《家书》与《冰鉴》,以及一些散乱的奏折,杂文与诗抄。但是,从他的气度与历史记载看来,他懂书法,兵法和玄学是无疑的,而且肯定也通音律。蔡邕不仅写《琴操》,还写《独断》与《笔论》。明末琴人李延昰就是一位医师,曾参加抗清起义,失败后隐居,专门替人看病。《易》云:“万物相生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天下没有完全矛盾的事物。
琴是古中华帝国文明的一个小局部,但这小局部里反映着全部的中华帝国文明,甚至反映着全部世界的文明。英国哲学家卡莱尔说得好:“一片枯叶的坠落,也是全宇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六 古意
现代琴人固然应该效法历代那些行动者,效法聂政和华夏等琴人的英雄主义,也应该效法照旷与张岱澹泊幽远的古意境界。但古意绝对不是泥古。元末明初的政治天才刘基,在其所著的杂家式笔记《郁离子-良桐》中,谈到了一个叫工之侨的琴人。工之侨也会做琴,且有一次发现了一块上好的桐木,斫而为琴后,音色惊人地好。工之侨将琴献给了当时的祭祀礼乐的太常,太常让一位当时有名的乐工来鉴定。乐工说:“弗古”。于是工之侨便将琴拿回去,又是磨油漆,又是做断纹,还刻了一些泥古的琴铭,并装在匣子里埋在地下一年,再取出来,拿到集市上去卖。琴立刻被一官员用百两黄金买下,然后送到宫里。宫廷的乐师们一看,都说:“希世之珍也”。工之侨听说后感叹道:“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莫不然矣。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说完后就隐遁深山不知所终了。
工之侨是传说中的琴师,但他的感叹很真实。
世上人如此泥古,恐怕不止是在古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如此下去,古琴的复兴反而危险了。
古意是这样一种东西:我们在灵魂中操练着历代伟大琴人的意志,在琴曲中却不完全重复他们的风格。纯粹用古代琴谱上的要求教育现在的琴人是迂腐的。为什么不能借鉴西方音乐教育中好的东西呢?古代琴谱讲意境,讲指法,讲曲目,但讲琴人行为与精神的并不多,倒是在专业琴谱之外各类书籍中对琴道的真谛有所披露。学琴者向好的琴师学技巧这无可厚非,但真正的学习是:去山中观察溪水,饮酒,与可恶的人打架,练书法,懂得一些草的药性,博览群书,运动,打坐,看云的流变,感觉血的温度,体会爱情,反抗暴政,到最深远的寺院去烧香,与最先锋的艺术家和少年交流------。
七 减法
琴痴小铁客,好音如好色。滚拂威天下,吟猱手似鹤。抚弦思驺忌,血烈追广陵。敢学盲师旷,一曲薄君听。
驺忌者,战国时人,本来是齐国一介布衣,善鼓琴。因感天下无道,鼓琴于街市,时人敬仰之。整天沉迷于音色的齐威王听说后,立刻召见了他。在筵席上,齐威王让他弹琴,驺忌却将手放在七根琴弦上来回地抚摩,大概有几分钟,一首曲子也不弹。齐威王不耐烦了,诧异并生气地说:“你来回地抚琴,是不是觉得寡人不配听你弹琴啊?”驺忌冷静地回答道:“非也。小人抚琴而不弹,相当于君王抚国而不治;抚琴而不弹只不过让君王一人愤怒,而君王抚国而不治,岂不是让天下人愤怒!”齐威王惊其言,与其论天下大事,三日滔滔不绝,遂拜驺忌为齐国宰相。
从此传说来看,驺忌实际上是一位政治家。
但是他将鼓琴技法中的减法用到了极致。
所有的艺术在表现手法上都是相通的:减法比加法好。这就象雕塑,你必须去掉一块巨石上一切多余的部分,才能让里面的人像暴露出来。去掉得尽量多,暴露得就尽量充分。我们在国画中也常常看到很大的空白,有些画几乎只用了一点点笔墨,画一朵花,一块石头,一匹马等等,却表现出惊人的效果。在琴道中使用减法,是历代不少优秀琴人的做法。据说嵇康(或孙登)有一张琴只有一根弦,而陶潜的琴根本没有弦。关于删节琴曲,正如清代琴人徐常遇在《响山堂指法记略》中说的:“古琴曲传至今日,大都经人删削者不少。孰为原谱,孰为删本,不可得而考矣。亦有删好者,亦有删坏者,亦有略略删其剩字嫩句及重复者,经删而更觉精彩者亦有之”。
怎样正确地删节琴曲中多余的部分,每个琴人有每个琴人的看法。
对于你来说好听的部分,可能对于他来说是臃肿罗嗦的。
譬如琴歌的问题,自明代以来就一直有争议。严天池身为琴川派宗师,就在他主编的《松弦馆琴谱》序言里,主张完全删掉今人演唱琴歌的可能性。当代琴人吴文光先生也在不少琴曲里有过大量删节式的演奏,尤其是“广陵散”中的拨刺(刺韩一段)和乱音之后。姑且不论他们删得好不好,一个成熟的琴人必须学会运用减法来表现音乐:这似乎是不争的事实。删节也取决于琴人对“曲眼”的认识。曲眼是重点,找到曲眼,就能象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多余的乐段,直达琴心。
烈士断头,隐者绝俗,用的都是减法。
老子所谓的“大音希声”,也是强调的“少”的哲学。
少并不是无。现代西方艺术中也有一个“最低限度主义”,或称“极少主义”,是受到禅宗影响而出现的现代艺术流派。这好比揉弦——吟猱,大幅度的摇动手指得到的效果未必就好,相反,只要力量到位,稍微动一动,音色就会发生神奇的变化,所谓“大巧若拙”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