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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无哀乐论 ‧ 稽康

  又难云:‘师旷吹律,知南风不竞,楚多死声。’此又吾之所疑也。请问:师旷吹律之时,楚国之风邪?则相去千里,声不足达。若正识楚风来入律中邪?则楚南有吴越,北有梁宋,茍不见其原,奚以识之哉?凡阴阳愤激,然后成风;气之相感,触地而发,何得发楚庭,来入晋乎?且又律吕分四时之气耳,时至而气动,律应而灰移【1】。皆自然相待,不假人以为用也。上生下生【2】,所以均五声之和,叙刚柔【3】之分也。然律有一定之声,虽冬吹中吕【4】,其音自满而无损也。今以晋人之气吹无损之律,楚风安得来入其中,与为盈缩邪?风无形,声与律不通,则校理之地,无取于风律,不其然乎?岂师旷博物多识,自有以知胜败之形,欲固众心,而托以神微,若伯常骞之许景公寿【5】哉?

  又难云:‘羊舌母听闻儿啼而审其丧家’复请问:何由知之?为神心独悟闇语而当耶?尝闻儿啼若此其大而恶,今之啼声似昔之啼声,故知其丧家耶?若神心独悟闇语之当,非理之所得也,虽曰听啼,无取验于儿声矣。若以尝闻之声为恶,故知今啼当恶,此为以甲声为度,以校乙之啼也。夫声之于音,犹形之于心也,有形同而情乖、貌殊而心均者。何以明之?圣人齐心等德,而形状不同也。茍心同而形异,则何言乎观形而知心哉?且口之激气为声,何异于籁籥纳气而鸣邪?啼声之善恶,不由儿口吉凶,由琴瑟之清浊,不在操者之工拙也。心能辨理善谭,而不能令籁籥调利,由瞽者能善其曲度,而不能令器必清和也。器不假妙瞽而良,籥不因慧心而调。然则心之与声,明为二物。二物之诚然,则求情者不留观于形貌,揆心者不借听于声音也。察者欲因声以知心,不亦外乎?今晋母未得之于考试,而专信昨日之声,以证今日之啼;岂不误中于前世,好奇者从而称之哉?”

  【1】律应而灰移:《后汉书•律历志》载候气之法云:“为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庳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内端,案历而候之。气至者灰动。其为气所动者其灰散,人及风所动者其灰聚。”

  【2】上生下生:此音律相生之理。参前《吕氏春秋•音律》注。

  【3】刚柔:吉联抗云:“可以看作音律的高低,亦可以看作是全音的稳定性和半音的不稳定性的代名词。”

  【4】冬吹中吕:古人以十二律配合十二月,仲吕(即中吕)应孟夏四月。

  【5】伯常骞之许景公寿:刘向《说苑•辨物》载齐景公为露寝之台,因恶枭鸣声而不往。柏常骞请禳而去之,后枭果伏陛耳死。“公曰:‘子之道若此其明也!亦能益寡人寿乎?’对曰:‘能。’公曰:‘能益几何?’对曰:‘天子九、诸侯七、大夫五。’……公喜,令百官趣具骞之所求。”嵇康认为此事虚妄,所谓“托以神微 ”。

  秦客难曰:“吾闻败者不羞走,所以全也。今吾心未厌【1】,而言于难,复更从其余。今平和之人,听筝笛批把,则形躁而志越;闻琴瑟之音,则听静而心闲。同一器之中,曲用每殊,则情随之变;奏秦【2】声则叹羡而慷慨,理齐楚【3】则情一而思专,肆姣弄【4】则欢放而欲惬,心为声变,若此其众。茍躁静由声,则何为限其哀乐?而但云至和之声无所不感,托大同于声音,归众变于人情,得无知彼不明此哉?”

  【1】厌:同餍,满足。

  【2】秦:泛指今陕西一带。

  【3】齐楚:泛指今山东、河南一带。

  【4】弄:小曲。

  主人答曰:“难云:‘批把、筝笛,令人躁越’。又云‘曲用每殊,而情随之变。’,所诚所以使人常感也。批把、筝笛,间从而声高,变众而节数;以高声御数节,故使形躁而志越。犹铃铎警耳,钟鼓骇心,故闻鼓鼙之音,则思将帅之臣【1】。盖以声音有大小,故动人有猛静也。琴瑟之体,闲辽而音埤【2】,变希而声清;以埤音御希变,不虚心静听,则不尽清和之极,是以体静而心闲也。夫曲度不同,亦犹殊器之音耳。齐楚之曲多重,故情一;变妙,故思专。姣弄之音,挹众声之美,会五音之和,其体赡而用博,故心役于众理。五音会,故欢放而欲惬。然皆以单、复、高、埤、善、恶为体,而人情以躁、静、专、散为应。譬犹游观于都肆,则目滥而情放;留察于曲度,则思静而容端。此为声音之体,尽于舒疾;情之应声,亦止于躁静耳。夫曲用每殊,而情之处变,犹滋味异美,而口辄识之也。五味万殊,而大同于美;曲变虽众,亦大同于和。美有甘,和有乐;然随曲之情,近乎和域;应美之口,绝于甘境,安得哀乐于其间哉?然人情不同,各师所解,则发其所怀。若言平和,哀乐正等,则无所先发,故终得躁静。若有所发,则是有主于内,不为平和也。以此言之,躁静者,声之功也;哀乐者,情之主也;不可见声有躁静之应,因谓哀乐皆由声音也。且声音虽有猛静,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发。何以明之?夫会宾盈堂,酒酣奏琴,或忻然而欢,或惨尔而泣。非进哀于彼,导乐于此也。其音无变于昔,而欢戚并用,斯非吹万不同耶?夫唯无主于喜怒,亦应无主于哀乐,故欢戚俱见。若资不固之音,含一致之声,其所发明,各当其分,则焉能兼御群理,总发众情耶?由是言之,声音以平和为体,而感物无常;心志以所俟为主,应感而发。然则声之与心,殊涂异轨,不相经纬,焉得染太和于欢戚、缀虚名于哀乐哉?”

  【1】故闻二句:《礼记•乐记》子夏云:“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

  【2】间辽而音埤:嵇康《琴赋》云:“间辽故音痹。”戴明扬注:“间者,谓岳山与左手取音处之间隔,去岳愈远,则音愈低。……琴之间隔最远,故能取痹下之音也”。埤,卑也,低下之意。

  秦客难曰:“论云:‘猛静之音,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自发,是以酒酣奏琴,而欢戚并用。’此言偏重之情,先积于内,故怀欢者值哀音而发,内戚者遇乐声而感也。夫声音自当有一定之哀乐,但声化迟缓,不可仓卒,不能对易,偏重之情,触物而作,故令哀乐同时而应耳。虽二情俱见,则何损于声音有定理邪?”

  主人答曰:“难云:‘哀乐自有定声,但偏重之情不可卒移,故怀戚者遇乐声而哀耳。’即如所言,声有定分;假使《鹿鸣》【1】重奏,是乐声也;而令戚者遇之,虽声化迟缓,但当不能便变令欢耳,何得更以哀邪?犹一爝【2】之火,虽未能温一室,不宜复增其寒矣。夫火非隆寒之物,乐非增哀之具也。理弦高堂,而欢戚并用者,直至和之发滞导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尽耳。难云:‘偏重之情触物而作,故令哀乐同时而应耳。’夫言哀者,或见机杖【3】而泣,或睹舆服而悲,徒以感人亡而物存,痛事显而形潜。其所以会之,皆自有由,不为触地而生哀,当席而泪出也。今无机杖以致感,听和声而流涕者,斯非和之所感,莫不自发也?”

  【1】《鹿鸣》:《诗经•小雅》篇名,古代多在举半“乡饮酒”礼时演奏。

  【2】爝:火炬。

  【3】机杖:《礼记•曲礼》:“谋于长者,必操几杖以从之。”此处机同几,小桌子。杖,手杖。机杖与下文舆(车舆)服(服饰)对文,指亡故的亲人生前用过的东西。

  秦客难曰:“论云:‘酒酣奏琴,而欢戚并用。’欲通此言,故答以偏情,感物而发耳。今旦隐心而言,明之以成效。夫人心不欢则戚,不戚则欢,此情志之大域也。然泣是戚之伤,笑是欢之用也。盖闻齐、楚之曲者,唯睹其哀涕之容,而未曾见笑噱之貌,此必齐、楚之曲,以哀为体;故其所感,皆应其度。岂徒以多重而少变,则致精壹而思专邪?若诚能致泣,则声音之有哀乐,断可知矣。”

  主人答曰:“虽人情感于哀乐,哀乐各有多少。又哀乐之极,不必同致也。夫小哀容坏,甚悲而泣;哀之方也。小欢颜悦,至乐而笑;乐之理也。何以明之?夫至亲安豫,则怡然自若,所自得也。及在危急,仅然后济【1】,则抃不及儛【2】。由此言之,儛不若向之自得,岂不然哉!至夫笑噱,虽出于欢情,然自以理成;又非自然应声之具也。此为乐之应声,以自得为主;哀之应感,以垂涕为故。垂涕则形动而可觉,自得则神合而无变,是以观其异,而不识其同;别其外,而未察其内耳。然笑噱之不显于声音,岂独齐、楚之曲邪?今不求乐于自得之域,而以无笑噱谓齐、楚体哀,岂不知哀而不识乐乎?”

  【1】仅然后济:《战国策•秦策》云:“仅以救亡者。”高诱注:“仅,犹裁(才)也。”意思是勉强挨过来。

  【2】抃不及儛

  秦客问曰:“仲尼有言:‘移风易俗,莫善于乐。’【1】即如所论,凡百哀乐,皆不在声,则移风易俗,果以何物耶?又古人慎靡靡之风,抑慆【2】耳之声,故曰:‘放郑声,远佞人。’【3】然则郑、魏之音【4】,击鸣球以协神人【5】。敢问郑雅之体,隆弊所极,风俗移易,奚由而济?愿重闻之,以悟所疑。”

  【1】移风二句:语见《孝经》。

  【2】慆:悦。

  【3】放郑二句:语见《论语•卫灵公》,意思是废弃淫冶的音乐,远离逢迎的小人。

  【4】然则郑魏之音:此句下有脱文,各本并同。

  【5】击鸣球以协神人:《尚书• 益稷》云:“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

  主人应之曰:“夫言‘移风易俗’者,必承衰弊之后也。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玄化潜通,天人交泰,枯槁之类,浸育灵液,六合之内,沐浴鸿流,荡涤尘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从道,怀忠抱义,而不觉其所以然也。和心足于内,和气见于外。故歌以叙志,儛以宣情;然后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风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太和;导其神气,养而就之【1】;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与理相顺,气与声相应;合乎会通以济其美。故凯乐之情,见于金石;含弘光大,显于音声也。若以往则万国同风,芳荣济茂,馥如秋兰;不期而信,不谋而成,穆然相爱,犹舒锦布彩,灿炳可观也。大道之隆,莫盛于兹;太平之业,莫显于此。故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然乐之为体,以心为主。故无声之乐,民之父母也。至八音会协,人知所悦,亦总谓之乐,然风俗移易,本不在此也。

  夫音声和比,人情所不能已者也。是以古人知情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不可绝,故自以为致。故为可奉之礼,致可导之乐。口不尽味,乐不极音;揆终始之宜,度贤愚之中,为之检【2】,则使远近同风,用而不竭,亦所以结忠信、著不迁也,故乡校庠塾【3】,亦随之使丝竹与俎豆并存,羽毛与揖让俱用,正言与和声同发【4】。始将听是声也,必闻此言;将观是容也,必崇此礼。礼犹宾主升降,然后酬酢行焉。于是言语之节,声音之度,揖让之仪,动止之数,进退相须,共为一体。君臣用之于朝,庶士用之于家,少而习之,长而不怠,心安志固,从善日迁,然后临之以敬,持之以【5】久而不变,然后化成。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故朝宴聘享,嘉乐必存;是以国史采风俗之盛衰,寄之乐工,宣之管弦,使‘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诫’【6】。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

  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盘【7】荒酒,易以丧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先王恐天下流【8】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渎其声;绝其大和,不穷其变;捐【9】窈窕之声,使乐而不淫。犹大羹不和,不极勺药之味也【10】。若流俗浅近,则声不足悦,又非所欢也。若上失其道,国丧其纪,男女奔随,淫荒无度;则风以此变,俗以好成。尚其所志,则群能肆之;乐其所习,则何以诛之?托于和声,配而长之,诚动于言,心感于和,风俗壹成,因而名之。然所名之声,无中于淫邪也;淫之与正同乎心【11】,雅郑之体,亦足以观矣。”

  【1】就:成。

  【2】检:法度。

  【3】乡校庠塾:泛指学校。《礼记•学记》云:“古之教者,家有塾,乡有庠。”

  【4】使丝三句:丝竹指乐器,俎豆指礼器,羽毛指舞容,揖让指礼容,正言指礼,和声指乐。

  【5】持之以:“以”字下脱一字。

  【6】是以五句:《毛诗序》云:“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又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

  【7】耽盘:二字同是逸乐之义。

  【8】流:淫放。

  【9】捐:限制。

  【10】犹大二句:意思是祭祀用的肉品不调以咸菜和味道,因为它不以五味调和为贵。大羹不和,语出《礼记•乐记》。勺药之味,司马相如《子虚赋》云:“勺药之和具。”郭璞注云:“勺药,五味之和也。”

  【11】淫之与正同乎心:吉联抗云:“同下疑脱一字,或是‘出’字,或是‘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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