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乐迷在对音乐的挚爱程度上不见得输给专业音乐家,因而没有理由认为业余爱好者懂音乐一定逊于音乐人。但反过来说,从乐者如果真是痴迷音乐的音乐家,而不是仅仅把音乐当职业的音乐匠,他(她)由于各方面的环境优势和条件便利,在懂不懂音乐这件事上与乐迷相比注定会是赢家。肖斯塔科维奇在回忆录里说,他的作曲老师格拉祖诺夫把一生全部都用在了对音乐的思考中。难怪他在上作品分析课时,讲到任何乐曲,从来都是在钢琴上立即弹出,用不着看谱子,因为那些音乐都在他的脑子里;也难怪他在喝得昏昏入睡时,还在喃喃问别人,喜不喜欢贝多芬的“Hammerklavier”奏鸣曲op. 106,并嘟囔着坦白自己受不了这个庞然怪兽。不消说,格拉祖诺夫受过严格而完美的音乐训练。但虽然这些小故事显露出他的超人记忆力和音乐技能,但更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对音乐的专注。这里,我又想到了有关俄罗斯另一位大音乐家的逸闻。说是有记者问斯特拉文斯基夫人,大师有何业余癖好。斯氏夫人想了一会儿,认真做答道,没有,只有音乐。
之所以举这两位音乐家为例,是想说明,只有克服了音乐的技术障碍,同时保持对音乐高强度的投入,音乐的广袤天地和深邃宝藏才会逐一显现。显然,我们不可能达到象格拉祖诺夫那样在音乐中如鱼得水的程度,一个人也很难如斯特拉文斯基那般对音乐全神贯注,但这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从中得知,懂音乐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便当事,它需要我们长时间心灵和大脑(或许还有手指)的共同努力和相互照应。我自己曾将此概括为,仅仅感受音乐而不思索音乐会失去音乐的真髓,仅仅思索音乐而不感受音乐便丢掉了音乐的灵魂。所谓感受,当指用最诚挚的心灵去体悟音乐;而思索二字,则意味着用充实的大脑去辨别和了解音乐。想懂音乐吗?两者缺一不可。
至于如何用心灵去感受音乐,或者说白一点,如何才能喜欢上音乐,我们的理智无法把握,我们的语言也无从说清。每个人都以自己独特的感性体验迎接着音乐,而音乐在每个人的感情世界中所激起的回响也音色各异。一句话,音乐对于每个人,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心弦和音。喜欢音乐可以出于绝然相反的理由,但音乐是个好东西,只要喜欢就行,别管什么原因。
心灵难以把握,但我们还是可以谈谈大脑。曾有人将我们对音乐的了解和知识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对音乐本体的知识(knowledge of music), 另一类是关于音乐的知识(knowledge about music)。在我看来,所谓懂音乐,就是不断在你的头脑中增加对这两类知识的储备。而这样做的前提是,一,你得真正喜欢音乐,否则,既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而现在“时间就是金钱”,还不如去做点别的;二,最好识点谱,会件什么乐器,以便能从“里面”看看音乐,到底是怎么会事儿。
所谓对音乐本体的知识,是指那类只能通过音乐本身、无法通过其他媒介掌握的资源储备。小至调性、音阶,大至风格规范、思维体制,这其中的百般花样实在也够让你忙一辈子的。人们常说音乐是表达情感的。怎样表达?通过各式各样的音响组合。怎样组合?学问就在这儿。音乐并非如人们想当然认为的那样,是情之所至,自由抒发。就连象舒伯特这样音乐如同清泉般从他笔尖源源流出的作家,也是坚实富饶的传统和耳濡目染的训练才使他的天才成为可能。难就难在音乐的这些外行弄不懂的“门道儿”的确与人们周围的日常生活和外部世界较少或甚很少有明显的关联。音乐的语言有点象科学中的数学和哲学中的逻辑学,具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和游戏规则,只在最抽象的意义上与我们的普通世界产生瓜葛。
说到这儿,普通乐迷朋友恐怕会有点气馁。但且慢。确实很少有人愿意并能够弄明白高深的数学演算或精妙的逻辑问题。然而音乐毕竟是音乐,如本文的上篇所述,作为一种最感官化的艺术,它能够绕开我们的理智,直刺我们的神经和心灵。这时,你的大脑并不一定能对音乐的种种进行和变化做出理智的分辨和鉴别,但你的全部身心却能够对音乐的这些进行和变化做出反应。因此,懂不懂音乐并不看你能在谱子上认出哪儿是第一主题或哪儿是属七和弦,而是看你能不能对实际的音乐产生敏锐、恰当、强烈而又细腻的心理感应。这也就是为什么业余乐迷不谙乐谱、不会乐器也能闯进音乐大门的原因。如果你真的有心并经常听音乐,音乐的许多语法惯例和词汇组合便会自动潜入你的脑海,久而久之,你会形成某种无法言传的反应机制,一旦音乐响起,你会很自觉地领会这音乐的内涵,你会觉得“听懂”了音乐。由此可见,有关音乐本体的知识掌握其实主要就是指对音乐语言的心领神会。贝多芬“命运”第一乐章走到四分之三当口时,你可能会觉得音乐经过艰险的跋涉似乎重回故土,但乐队的咆哮和随后双簧管的尖声哭泣却又让你感到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重复,而是一次高度戏剧化的转型。其实你已经听懂了这里的音乐,虽然你可能并不知道这儿是一个被称作“奏鸣曲式再现部”的部位。
但是,如果你确实知道这里是再现部的开始,而且听出贝多芬在此用独具匠心的手法对原有的音乐材料进行了全面的改写和重新解释,你对“贝五”就懂得更深了一层。理性的认识或习得的知识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心领神会,而不是相反。懂音乐的程度之所以有深有浅,很重要的一个关键就在这里。有些极端论者非常相信“心灵”的力量,他们想当然地认为音乐只对“心灵”说话,理智的参与会破坏音乐感受的鲜活生动。实际上,特别是对于某些大型、复杂的音乐作品,如果不知道音乐的惯例和表达规范,你就会掉入音响的汪洋大海中晕头转向。比如说,如果不熟悉奏鸣曲式对主题辩证发展的要求,你便无从了解交响曲的力量和雄浑来自何处;又比如说,如果你不知道协奏曲中独奏和乐队的关系,你就无法理解为何肖邦的钢琴协奏曲虽然中听,但却算不得协奏曲中的上品。绝对的心灵派否认音乐中的智力维度的存在。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样做,不仅歪曲了音乐的根本性质,而且剥夺了人们进一步理解音乐的机会。
懂音乐,确实需要良好的直觉。但仅仅依仗直觉而没有理性的帮助,对音乐的理解就会停滞不前。上文已谈了很多,实际接触音乐乃至从事音乐(西人俗称making music)是绝对必要的,因为这能使我们从内部体验音乐,而这种经验是任何其他东西都不能替代的。但同时也不要忘了,应时常换个角度,从外部环境和背景氛围的大视角反观音乐。从这里所得到的,即是所谓的“关于音乐的知识”。这类知识不同于“音乐本体知识”,它更多涉及的是音乐之外、却与音乐戚戚相关的历史脉络与文化上下文。不要小看这些音乐之外的知识,因为它能使我们“听”到远远超过音乐本身的丰富泛音。正如一位眼光敏锐的侦探能从细微的蛛丝马迹中探寻到复杂案情的神秘踪迹,一位经验老到的智者能从音乐中听到多少旁人难以察觉的历史回声和前人心灵的踪影?!
也许不太有人注意,我们的音乐外部知识储备实际上默默地扮演着我们的听觉导游,因而对懂不懂音乐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随手举一个反证。你打开收音机,电台正在播放一首你不熟悉的乐曲。于是,你兴致勃勃地从半当中起听完了整个作品。你这时一定很急切地想知道,谁是作者?然而,播音小姐甜甜地告诉你:“本次节目就播送到这里。下次再见。”(不幸的是,这是我们电台的惯例)。你在扫兴和失望之余问问自己,懂不懂这作品?你不得不承认,不算懂。不知道作曲家,不知道创作时代,你就无法调整自己的听觉期待,因此也就无法做出恰当的审美判断。当然,这是个极端的个案。但它很有力地说明,没有相关的音乐背景知识作依托,对音乐的理解会陷于瘫痪。有的时候,音乐之外的因素与音乐之间的关系极其密切,例如,贝多芬的耳聋之于他的创作;布鲁克纳的朴素信仰之于他的交响曲;苏联文化界的风云起伏之于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等等。此时,对音乐之外的知识了解便成了进入音乐的前提保证。
兴许有的读者会问,到哪里去寻得这些音乐的知识呢?想来想去,最可靠、最有效的途径还是最古老的办法——读书。很可惜,有关音乐的中文书籍确实少得可怜。而且,不瞒诸君,我们这儿音乐界的读书空气并不太浓。广大乐迷朋友目前也只能满足于读读唱片中所附的文字说明(大多还是英文。当然,有这本《音乐爱好者》,还有北京的《爱乐》,聊胜于无)。真是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