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年我拿到这张琴以后,我第一个拿给郑珉中弹。郑老师就交代我:“千万不能够换弦,从我们的传统来讲,丝弦是最传统的东西。”这句话是他告诉我的,我记得很深刻。这琴弦后来怎么会换呢?后来,我到了上海,请很多人弹过,我感觉到弹跟听是两个不同的欣赏角度。我是一个欣赏者,我站在这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我觉得音乐首先要感染人。音乐如果不能够感染人,就不是好的音乐。有些人这样跟我谈过,说:“古琴和古筝有什么不同?古琴是弹给自己听的,古筝是弹给别人听的。”这个观点我不能接受。李教授拿到这张琴的时候,我说:“你按照自己的做法,看看怎么弹这张琴吧。”因为我不会弹琴,我一直跟他们讲解,我说,我是一个最不称职的临时的赞助人。为什么说最不称职呢?因为我本身不会弹琴。为什么说临时呢?因为面对经历过历史的沧桑跟风云变幻,能够保留下来的这张古琴,我们要等几个轮回才能达到,我们的生命很渺小、很脆弱、很短暂。我觉得弹的人是最有感受的,古琴在过去是我们中国文人的四艺之首。为什么是四艺之首?因为它完全是通过音乐来表现自然现象,来抒发文人心中的思想感情。这个东西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了,那么习惯成自然了以后你怎么去评价它好不好呢?我讲的不一定对,但是我是站在一个欣赏者的角度,我听过好几个人弹《广陵散》,只有李老师受过北方人的次文化的影响,有那种大气。尤其他换了弦以后,我听的时候觉得特别震撼。
当然,刘教授讲的也有道理,钢弦对这张唐琴的影响,现在我不敢讲。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买这张琴的时候,不是想要张扬或者是干什么。实际上,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文化,为什么没有人去欣赏?我一直觉得我买这张琴是对中国博物馆制度的一种嘲弄。我买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说:“从来没有把琴拿出来拍卖的。”那时候,有两个讯息影响了我:第一,古琴正在申请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没有批;第二,西方一个200年历史的小提琴卖了2000多万。我想,如果这个琴再落入博物馆,我们今天就没有办法听,更不用说触摸了。因此,我志在必得,可是他们告诉我:“你拿不到的。”我说:“为什么拿不到?”他们说:“你的对手是上海博物馆。”然而,我了解国内的体制,我恰恰知道博物馆出价时肯定有限度,不可能无限次地跟我举,我却是无限的,我是老板。后来证明真是这样的,我就用比博物馆的出价高出5万块钱买了这张琴。
刘教授,我同意文化思维的问题,包括你说的这种传承,我不敢说对与错。但是,我站在一个欣赏者的角度,我觉得音乐如果能够感染人,起码要让人理解到演奏者到底要表现些什么。其实,我很赞成你们弹琴时保留传统,我不排斥,这不是我今天第一次听的。我拿着这张琴在国内到处去拜师,去为它找一些知音,我给过几个门派的人弹过,真的有点失望,我还以为我买错了。后来,我见到李教授,听他弹了几次,感觉很好。我找到他以后,就没有让第二个人弹过了。如果从商业价值来看,现在拿几千万放在我的桌子上,我也不会卖这个琴。在国内,我碰到的人当中他是我的知音,所以,我就把琴交给他。如果现在这张琴进了博物馆,那我们在这里弹什么呢?没机会了吧。所以我也不管对不对,我想李教授如果有好的丝弦要换回去,没关系的,因为我只是一个临时的、不称职的赞助人。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这两三年来经常跟李老师在一起,我领略到他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他的生活中只有琴。我公开讲过,对于社会的应酬交际,他根本不懂,琴是他的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第二个问题,他的功夫在琴外,他琴箫诗书画的造诣都很高,在国内弹琴的这代人当中,没有几个能跟他比。
谢:我讲几句吧,首先我想说明,我弹琴是弹钢弦多于丝弦的,虽然我两种也有弹。我觉得应该是两种弦都接受,因为钢弦有钢弦的长处,丝弦也有丝弦的长处。最重要的是我的弦、我的乐器能够表现出我的音乐。所以,我想没有什么钢弦好还是丝弦好的定论,应该是各有各的好处。
刘:各有各的好处,重点是把琴的乐器和音乐特性表现出来。而且,艺术风格需要多元化、个性化,不可能单一化。
郑:大家至少都赞成音乐应该有多元的情状,有多元的发挥。我想问大家怎样看待人类口述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传统。它会因人而变,或是因时代而变,这个问题大家又怎么看呢?
余:我想说一说,刚才刘老师说口传不可靠。但是,我念民族乐学时,大概1960年代有一篇文章跟你的看法完全相反。在非西方的文化研究里面,尤其是音乐方面,在印度,在完全没有谱的情况下,最可靠的就是口传。
刘: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说得不清楚。我的意思是指非实物文化艺术,因为无形,容易有变异。(除非由音乐自身去说明音乐,一旦用言论去表述,容易有争议。)其实,我同意你的看法,所有的音乐,即使在乐谱写定了以后还需要口传。古琴特殊的地方就是它用的是指法谱,指法更需要口传,而且只能够靠口传心授一代代地传下去,传承中断就会出现变异。
郑:还有一点就是口传的过程当中,有大师出现,可能超过他的老师,那就有了发展,就出现了不同的流派,就在历史的发展过程当中有所变化了。
文化水准与教育问题的再讨论
李:刚才刘小姐谈了几个学术性的观点,我要说说我的看法。我就按着顺序讲,首先,刘小姐说唐代的文化水平很高,是现在没法比的,现在文化水平出现了堕落的现象,我认为事实不是这样的。唐代的文化水平很高,是中国文化发展的高峰,更是古琴发展的高峰。但是,那时候的文盲肯定比现在多,那时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唱片、没有录音机,什么都没有,一般人是听不到古琴的。现在古琴演奏的唱片随时可以买到,电视广播也很多,所以,我认为现在的文化没有堕落。从历史的角度来讲,现在是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因为客观的条件存在了,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后有了极大的放宽,只要你不造反,干什么都行。整个文化水平其实是高的。另外,很多出土的东西过去是没有的,很多东西都出版了,尤其是老子、庄子大量的著作,老百姓都能接触,这些都是唐代不能媲美的。此外,从文化发展的角度来看,“五四”以后,中国开始吸收西方文化,但是西方文化压倒了传统文化,现在,中国传统开始恢复了。现在全世界都建立了孔子学院,目的就是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现在中国传统智慧与文化跟西方文化已经均衡了,过去西方文化压倒中国,这种现象现在还有。比如就一般老百姓来说,现在学钢琴的小孩多,但是古琴也多起来了,学国画、书法的也多起来了,中西文化大概已经进入均衡状态了,至少人们不敢公开说西洋的比中国的好。
第二,刘小姐说我们这些搞专业的人用钢丝尼龙弦是不得已的,因为要面对消费群众。消费群众是一个贬义词,好像说我们是为了吃饭而讨好群众,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不应该说是面对消费群众,而是面对社会文化需要。我是怎么弹上琴的?不是说,哎呀,这个职业不错,好像医生不错、律师不错,我就来学,我是先对古琴入迷的。而且,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专业。查老问我是为了想把古琴学好还是因为爱好?我为了跟他学,回答他说想把古琴学好。那时也没有想过为了什么?(因为我感觉因为爱好就应该把古琴学好。)高二的学生能知道什么?那时候文化没现在发达,电视还没有。所以说,我弹琴不是为了讨生活,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画家,现在画家也当成了。
第三,刘小姐说丝弦是文雅艺术,那钢弦就不文雅了吗?这种观点我不同意。我们也不能讲西方的羊肠弦是文雅的,现在的钢琴是不文雅的,这种观点是偏见。古琴用钢丝尼龙弦,你把它的音色控制好,真切地表现出古代作品的精神。古代作品的精神通过“形”来表现。“神”是通过“形”来表现的。什么是形?音准、节奏、旋律、强弱。“刚柔、虚实、方圆”,这是古人讲过的话,能把它的内容表现出来,人家一听这个就感动了,这个当然是高雅的艺术。
还有一个观点我也不同意,就是教育群众的问题。这是自视过高了,我认为这种看法是不实际的。你去教育,人家也可以不接受。你演出,你卖票,人家可以不买票,或者,人家听了一次,下次就不来了,那你怎么教育?在音乐学院,开古琴的选修课,学生可以不选。如果改为必修,我认为是重要的,可是这是强制性的做法,也不恰当。所以说教育群众是一个不恰当的看法,应该是用我们的音乐去感动群众、影响群众、吸引群众。而且群众这个词也是不应该用的,应该是吸引社会文化的眼光。其实,古琴艺术是高而可攀,深而可测,神圣而不神秘。它就像长城、兵马俑、故宫博物院。故宫是皇家的,你能说不高贵吗?可是老百姓现在都可以去看了,有的人看一回,看完了回去一想,那时候是怎么来的?是当时各种各样的艺术、工艺,还有皇家精神造成的,是通过这个得到的,并不是一次就受到教育的。导游讲了半天,游客不一定记得住,这是慢慢积累的。如果他的文化需要更多,他吸收得更多。
另外,你们的老师教育你们时用丝弦,我学琴的时候也都是用丝弦的。1966年,吴先生发明了钢丝尼龙弦,1975年我们已经用在琴上了。龚一到澳大利亚新西兰去演出,借了查老的“霜镛”,上了钢丝尼龙弦,到那儿弹给他听。他听了说很好,没有反对。你们的老师蔡德允的老师(沈草农先生)跟我的老师是朋友,我的两个老师当时都没有反对钢丝尼龙弦。你们不用演出好像是不用讨好观众,但是你们也做过公开演出,不是为了经济收入的,可是你们还是要给人家听,你们到西方也一样。我也做这些不要钱的演出,那我们目的不一样,我的目的是用古琴艺术感动人,你们是想让古琴显得很高尚、很高雅。然而,我们不能把古琴弄得高不可攀、深不可测,让人家望而却步,可能他会觉得你这个人了不起,可是他不懂,听一次就够了,这等于对古琴是一种扼杀。有人就是听了这种音乐以后觉得高不可攀,再也不听,听了我的以后就觉得原来古琴是可以理解的。
最后,你们说香港是用丝弦演出得最多的地方,这个我相信。但是,有多少人听了以后想再听、想学琴昵?许多人听了半场就睡觉了。如此,就把古琴音乐糟蹋了,把本来充满活力的音乐艺术给弄得半死不活。